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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4章-5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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鄭辛遠替母親辦好住院手續,再去找妹妹,只見她一個人獨自坐在長椅上,弓著腰,兩手交握放在膝蓋上,眼睛盯著地面,蒼白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。

他嘆氣,走過去挨著她坐下:“不用太擔心,辛春,媽媽不會有事的。”

夏辛春坐直身體,努力扯出一個幹澀的笑:“我知道,她剛做完心電圖檢查,現在在做腦部CT檢查。”

他點頭,忽略她臉上的淚痕,四下看了看,問:“周遠行呢?”

“他有事,我讓他先走了,”她停下,又說,“今天多虧了他幫忙,媽媽送來得還算及時,不然我一個人真不知道該怎麽辦。”

鄭辛遠想起周遠行緊握住妹妹的手、不停在她耳邊低語的場面,知道那肯定不是安慰普通朋友會有的姿態,不過他也不打算這個時候詳問,讓她不自在。

他擁住她的肩膀,安撫她:“好啦,別這麽心事重重的,媽媽不是已經醒過來了嗎?住幾天院,好好調理一下,很快就會好的。”

“我怎麽都沒想到媽媽會來酒吧,是我疏忽了她的感受,以為不回去,就不用面對那些問題,這麽久了,我還是沒一點長進。”

鄭辛遠無奈:“你看看你,明明沒人怪你,幹嘛非要這樣做自我檢討?還好意思跟我裝大人扮冷酷,明明還是跟小時候一樣,喜歡沒事找事瞎折騰。”

夏辛春對他的數落無言以對,他笑了:“你要是再這樣愁眉苦臉的,小心長一臉皺紋,到時候嫁不出去。”

她被他故作嫌棄的表情逗笑了,心情頓時放松不少。心想,如果再把慚愧毫不修飾地擺在臉上,只會徒增大家的煩惱,於是她深吸一口氣,搓了搓臉,活動一下臉部僵硬的肌肉,同時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輕快一點兒。

她問:“哥,是你告訴媽媽我在酒吧工作的嗎?”

鄭辛遠沒有否認:“那天媽媽看到你了,後來打電話問我,我實在沒辦法繼續隱瞞下去了,她當時就求我一定要帶她去找你,不過我看出來你還沒有做好心理準備,也沒把握你不會就此一走了之再不回來。我勸了她很久,也跟她說了,你還有心結,需要時間,她才勉強同意暫時不去找你。我想她今天會去酒吧,大概是因為太想念你了才會偷偷去看你。”

她幾乎下意識地要說對不起,又生生忍住。她清楚,一句對不起並不能挽回什麽,也不是他們需要的。

鄭辛遠並不介意她的沈默,手機響了,他拿出來看一眼屏幕,老實對她說:“是爸爸打來的。”

他接聽電話,她不由自主豎起耳朵聆聽手機那端的動靜。父親聽力不好,講電話的聲音格外響亮,略微帶一點兒煙嗓感覺的沙啞說話聲通過手機傳遞過來的那一剎那,她差點以為自己穿越時空回到了過去,從沒有離開過。

鄭海成得知妻子暈倒進了醫院,同樣焦急,直說馬上就趕過來,鄭辛遠告訴他,媽媽已經醒了,在做檢查,叫他不要太過著急,然後看一眼正襟危坐的妹妹,稍微放慢語調。

“爸,辛春也在,是她送媽媽來醫院的。”

手機另一端突然沒了聲音,夏辛春的心跳變得不規則,鄭辛遠拍拍她的手,用眼神示意她不必擔心。

鄭海成沒有對這句話作任何回應,就掛了電話,夏辛春不知道父親的緘默意味著什麽,是失望還是絕望?但她想,不管她的姓名帶給父親怎樣的沖擊,她都沒法兒再逃避接下來的見面了。

夏蘭做完檢查被送進病房已經接近晚飯時間,她人已經清醒,但臉色仍舊有點兒泛白,也許是因為見到女兒的緣故,臉上一直掛著笑容。

鄭辛遠等醫生離開,握住母親正在接受輸液的手,輕聲說道:“媽,現在感覺怎麽樣?餓不餓,想不想吃點東西?醫生說可以吃一點清淡的。”

“我沒事,現在不想吃,”她看向另一邊逆光站著的女兒,“你帶辛春出去吃晚飯,折騰了這麽久,肯定都餓了。”

夏辛春搖頭,拘謹地絞著雙手:“我不餓,我在這兒陪您。”

夏蘭目光溫和:“傻孩子,媽媽現在沒胃口,也不大適合吃東西,你不能餓著自己。”

鄭辛遠插話:“媽,讓辛春陪著您好了,我出去買盒飯帶回來給她。”

他拍一下妹妹的肩膀,然後大步走出病房,剩下母女二人相互對望。

夏辛春先移開視線,不知道該對母親訴說什麽。母親的眼神中含有太多情緒,沈重到幾乎讓她有了窒息之感,一別幾年,曾經親密無間的感情似乎因為某些看不見的隔閡而變得生疏見外。

病房是三人間,空間不算大,略有點兒擁擠,另外兩床的病人和陪護家屬說話都輕聲細雨,更襯地室內一片安靜。

“辛春,”夏蘭靠在床頭,朝女兒招手,“到媽媽這兒來。”

夏辛春依言坐在床沿,半低著頭,不敢直視母親。

“看看你,怎麽瘦成這樣?”

夏辛春勉強露出一個微笑:“媽媽,瘦沒什麽,我身體挺好的,您不要擔心我,好好調養自己的身體才最重要。”

夏蘭嘆氣:“你這孩子,媽媽真不知道怎麽說你才好,回來了也不回家裏看看我和你爸,這麽大的人了,還是跟小時候一樣不懂事。”

夏辛春的淚水差一點就要被母親寵溺的語氣給催出來,她拼命眨眼,忍住哭泣的沖動,擡起頭看著母親的眼睛:“對不起,以後不會了,有空……有空我會回家見您和爸爸的。”

夏蘭靜靜看著她,沒有說話,她以為母親不信自己,忙舉手發誓:“媽媽,我保證。”

夏蘭握住她的手,笑了:“你是媽媽的孩子,媽媽怎麽會不相信你,回來就好,回來就好。”

說完這句話,她合上眼睛,顯然暈厥帶來的暈眩感還是讓她不適。夏辛春一時五味雜陳,心中有千言萬語,可是到了嘴邊,卻不知如何開口,而病房也並不是一個適合談心的地方,只好先保持靜默。

鄭辛遠很快回來了,一同走進病房的還有鄭海成,見到女兒,他並沒太多表示,視線掠過她,徑直走向妻子。

相比夏蘭因為女兒突然失蹤,心力交瘁之後體態漸老,鄭海成的蒼老來得更加觸目驚心,他年輕時個子頗高,如今到了中年,略有點兒駝背,但身材依然算高大,只是臉上的皺紋比幾年前多了很多,加上長年抽煙酗酒,在工作上郁郁不得志而寡歡,眼神很是渾濁,不笑的時候,表情甚至透出陰郁感。

夏辛春惴惴不安地打量父親,不敢發出聲音,直到鄭辛遠出聲喊她。

“楞著幹嘛?先把飯吃了,都快涼了。”

她坐下,接過哥哥手中的盒飯,然而父親的無視像一把刀,刮地她幾乎體無完膚,哪裏還吃得下?

夏蘭看著女兒,輕輕推一下丈夫,沒好氣地說:“鄭海成,我說你這人簡直犟地不行,女兒好好坐在那兒,也沒見你和她說幾句,就知道擺臉色,你擺了三十多年臉色了,還沒擺夠啊。”

旁邊的病人聽她這樣不留情面地數落丈夫,都笑出了聲,鄭海成假裝咳嗽,清了清嗓子,瞥一眼一床之隔的女兒,不大自在地扯了扯嘴角:“回來了啊。”

夏蘭被氣笑了,也理解他的心情,倒沒再繼續嘮叨,而是對夏辛春笑道:“你爸爸這是太高興了,快吃飯吧,晚點兒讓你哥哥送你回去。”

夏辛春看著父親,囁嚅著,終於找回自己的聲音:“爸,您晚飯也沒吃吧,這飯您吃吧。”

“你快吃吧,我剛在外面和辛遠一起吃過了。”

父親願意對她說話,這讓她的心情平覆很多,決定不再自我糾結,三兩下草草吃掉晚飯,然後出門去扔飯盒。她沒有馬上返回病房,而是先去走廊盡頭的洗手間洗了個冷水臉,對著鏡中的自己練習笑容。

老實說,她從沒想過和父母在這樣倉促的情況下見面,她原本打算等自己足夠清醒,知道見到父母以後該說什麽話做什麽事以後,才回家見父母,然而這樣一個烈日灼熱的下午,她的計劃全被打亂,現在只希望剛才的表現不要太差,沒讓父母看出她前幾年的困窘樣。

她回到病房,發現父親站在病房門口,看著她走近,分明是專門等她,有話要跟她說。

“爸爸。”

“你跟我過來。”

她隨父親下樓,來到住院部後面的花園,坐在樹蔭下的一條長木椅上,父女倆都沒有開口說話,只定定看著前方。

花園人很少,偶爾才有醫生模樣的人從他們跟前走過,都步履匆匆,臉上帶著剛睡醒的痕跡,頭發稍稍淩亂,看樣子應該是晚上值班的醫生。

“你以後有什麽打算?”鄭海成問她,眼睛一直註視著別處。

夏辛春啞然,她從來沒有深入想過這個問題,未來對她而言是一個模糊的概念,不過難得再見父親,她當然不願意讓場面更加尷尬。

“好好工作,好好照顧您和媽媽。”

“我和你媽好得很,不用你照顧,”鄭海成打斷她,大概意識到自己語氣過於嚴厲,於是看一眼她,放輕聲音,“我問的是你,你不會一輩子打算在酒吧那種不三不四的地方待著吧?”

“我不知道,我暫時不想離開,不過以後我應該會去別的地方找一份工作。”

“別以後了,馬上離開酒吧,到你哥哥公司上班,我晚上吃飯的時候跟他談過了,他說會在公司給你找一個適合你的工作,他是你哥哥,你去他公司上班是最好的選擇,我和你媽也就不操心什麽了。”

夏辛春沒吱聲,鄭海成繼續說道:“我倒是沒什麽,難為你媽媽這些年惦記著你,茶不思飯不想,你不能再傷了她的心。”

她的心一下抽疼,緊咬住嘴唇,等那陣疼痛過去,再開口,聲音已經啞了:“爸爸,我知道這些年我讓你們擔心了,是我不孝,我……”她深呼吸,勉力維持平靜,“過段時間,我會辭掉酒吧的工作的。”

鄭海成還想問什麽,看著她消瘦的臉,終於還是什麽也沒問,只搖搖頭,交代她:“你已經二十六歲了,知道什麽是好什麽是壞,我以前也沒好好教給你什麽,但這不代表我不關心你,我的話,你好好想想,女孩子總該有個正經像樣的工作,不然落別人眼裏,可有得背後說你閑話了。”

鄭海成先回病房,夏辛春獨自坐在花園想心事。父親的臉、母親的臉、哥哥的臉,還有周遠行的臉輪番在眼前一一閃現,不是沒想過離開酒吧,可是和周遠行的關系讓她遲遲沒有決定,總想著過一天算一天,她害怕一旦離開,就意味著和周遠行將奔赴各自的人生,再也沒有交集的可能。然而父親的一席話,剛好戳中她的心結,不能不叫她因為揮之不去的負疚和虧欠而感到茫然。

她站起來,準備回病房,突然被人從身後喊住,回頭看去,是一個長相頗為面熟的男孩子。

“嗨,你好,”他走到她面前,見她不說話,撓撓後腦勺,不無失落地說,“我是齊昀啊,就是那天晚上去酒吧找你,不對,是跟你道歉的那個人,你不會已經不記得了吧。”

夏辛春一怔,旋即笑了:“哦,是你啊,你來這兒做什麽?”註意到他額頭上貼著一塊紗布,忙問,“你的頭怎麽了?”

“沒事,”齊昀摸一下紗布,笑嘻嘻地說,“前幾天騎車摔了一跤,擦破點兒皮,沒啥事兒,你不用擔心。”

不知怎地,看到他陽光氣息十足的笑容,她的心情莫名也變得好多了,她擡步想走,他叫住她,疑惑地問:“你是不是生病了在住院?我看你臉色不是很好。”

“不是,是我媽媽有點小毛病,住院觀察一下。”

“那我跟你一起去。”

“千萬別,”夏辛春語塞,“我媽媽有點怕生人......”

齊昀咧開嘴:“那個,其實我是回病房找東西,我前兩天在住院,其實沒什麽事,就是家裏人比較緊張,生怕我撞壞腦袋,偏要我留院觀察,我今天下午出院了,不過發現我的手機充電器落下了,所以回來找找。”

夏辛春好不尷尬:“哦,那一起上去吧。”

齊昀倒沒在意,跟她並肩走著,繼續找話題:“我上次特地留了手機號碼給你,希望你沒覺得唐突,我只是覺得你很好,所以想跟你做朋友。”

夏辛春側頭看他,他連忙擺手:“不騙你,我真的就是想和你做朋友,你千萬別多想,覺得我有不可告人的心思。”

她被他緊張的樣子逗笑:“你覺得我應該想些什麽?”

他的眼神飄向別處:“沒有,你一直沒打電話給我,我以為你生我氣了。”

夏辛春無奈:“我們之前只不過見過兩面而已,都說不上讓人高興,我對你來說,只是無關緊要的陌生人,你根本不用擔心我的想法,我也不會有什麽想法。”

電梯來了,她先進去,他跟進來,甕聲甕氣地說:“你果然生氣了,不肯原諒我。”

她哭笑不得:“我幹嘛要對你生氣?你要是不提起,我早就忘記了。我心眼沒那麽小,不然見到你,我根本不會理你,對不對?”

“真的嗎?”他猛然睜大眼睛,驚喜地笑了,一顆虎牙露出,讓他的笑多了幾分稚氣,“那我以後去酒吧找你,應該可以的吧?”

夏辛春恍然,有那麽幾秒鐘,視線之內一片模糊,只剩下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和一顆微微閃著光的小虎牙。

齊昀伸手在她眼前揮兩下,她回神,電梯門剛好開了,她也不管到沒到自己要去的樓層,倉惶走了出去,回頭之際,正好碰上他驚愕的目光。

她的心狂跳起來,回到病房,已經是幾分鐘之後的事情了。

鄭辛遠正站在窗邊接聽手機,父親坐在窗邊的凳子上,和母親說著話。夫妻二人見到她回來,一齊看向她。

夏蘭先說:“辛春,一會兒你哥打完電話,讓你哥送你。”

“不了,媽,”夏辛春走到母親身旁,“我晚上留在這裏陪您。”

鄭海成說:“我留下陪著就行了,這裏只有一張陪護床。”

“您回去休息吧,還是我……”

“好啦,辛春,聽我和你爸爸的話,醫院人多,病菌也多,你都忙了一下午了,晚上早點回去休息。”

鄭辛遠掛了電話,也跟著說:“辛春,媽媽沒什麽事,就讓爸爸陪她吧,”說到這裏,他沖父母眨眨眼,“你留下,不是打擾了爸媽的二人世界嗎?”

“你這孩子,瞎說什麽呢!”夏蘭嗔怪,“一點正經沒有。”

鄭辛遠大笑:“知道您害羞,我不說了,不說了,這就帶辛春走,您二老就偷著樂吧。”

夏辛春也忍不住地笑了,一整個下午縈繞不去的那股無法形容的尷尬此刻驀地消失了。

鄭辛遠送她回酒吧,路上告訴她:“辛春,醫生都說了,媽媽沒事,這次中暑只是意外,你不必太擔心,晚上有爸爸陪她,不會有事的。”

“我知道,哥,”她臉轉向他,誠懇地說,“謝謝你。”

“傻妹妹,跟我說什麽謝謝,”他伸出手摸她的頭,“我知道你急著對他們做彌補,還是慢慢來吧,別強迫自己,這樣大家心裏都會好受些。”

酒吧內今晚罕見地有近十個客人,夏辛春走過拱形門,並不打算進去幫忙,她今天確實累了,想一個人獨處。周遠行也看到她了,透過變幻不定的光線對她微笑,她看不清他的眉眼,但那個朦朧的笑是她曾經十分熟悉的一個表情,令她心安。

臨睡前,周遠行敲她的房門,來跟她道晚安,同時遞一本書給她,是一本嶄新的《一九八四》。

“下午碰到荒原書店的老板,他突然提起你,說你上次在書店沒找到這本書,我想你應該很喜歡這本小說,剛好我書架上也有,就拿來給你,覺得特別煩心的時候,閱讀是一個很好的方法。”

她接過去,一時不知道說什麽好。

他笑了,走近一步,呼吸熱熱地落在她的皮膚上:“不需要太感動,那樣你就上了我的當了。”

她當然清楚,他這是在努力安慰她,雖然未來的事情現在看起來似乎一團糟,可至少眼前的人是真實的。她也跟著笑起來,同時在他的凝視下,受了蠱惑一般揚起下巴,主動吻上他的嘴唇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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